“此刻突然不想在家呆着,就去火车站买一张票,目的地也不认识。今晚回来吗?不下定论。莫名其妙地就到了一个海边,再走一天一晚上,到另一个城市。
经傲说这段话的语气不是兴致勃勃的,虽然也不痛苦。想象中那片海有些灰蒙蒙,情绪底色里迷茫大于潇洒。“自己也不害怕。这跟我当时过度虚无与麻木有关——还能差到哪去呢,”她说。
考央美被劝退之后,经傲转去了高中国际部,英语还没学明白,也不知道 Goldsmiths(英国著名艺术院校)是什么,就被“咔”地一下扔到了英国,先在伦敦大学金史密斯学院学纯艺术,又去了皇家艺术学院学表演(performance,或叫“行为艺术”)。六年多过去,眼下两条路,成为归国艺术精英,或者不这么干。经傲怎么看也没有精英气质(既不是讽刺经傲,也不是讽刺精英),但她的确有艺术天赋。经过一番挣扎,做过音乐,还做过模特,经傲终于想明白了,艺术就是她的语言。
经傲现在跟男朋友住在北京顺义一个村里,从邻居家结满了南瓜的爬藤架下面经过,推开工作室院门,轻轻喊一声“经傲”,一声洪亮的“èi”从二楼传来,霹雳哐啷一阵响,经傲出现在眼前。这一场景假如慢慢的出现在漫画里,需要非常多的动作辅助线。她精瘦精瘦的,一头短发,穿一件长及脚踝的横条纹 Tee,表情生动,像度假居家版的 Harley Quinn。从小院儿往工作室里看,目之所及堆满了东西,叫的出来的和叫不出来的,让人想起小学生常用成语:目不暇接。我从中辨认出几件数周前出现在画廊布展现场的材料,经傲说,感觉不对,又给搬回来了。
这个姑娘是在那个灰暗的英国海岸线独自漫步的姑娘吗?生活大概就是这样,你生性乐天,但命运非要给你安排阴郁的六年。
经傲的个人展览“一个蒜一个坑”正在北京魔金石空间展出,其中一件作品里,一个铜铃铛挂在一段蜿蜒的颤动的铜线上,被电机带动着在地面上拖行,发出勉强的声音。经傲说,惨啊,就想表现那种惨状。你不能从发达资本主义文明的精致美学角度去审视经傲的作品,而要调动人的本能感受。另一个铃铛在小碟一样的容器里晃来晃去,像乞丐一样;一块大石头压在几根细细的铁丝上,颤颤巍巍;一些毛发状物乱如麻;一个黑球一头栽在地上。真够惨的。偶尔出现几颗彩色的珠子,带来一些触电般的感受。你想到生活中那些情绪张力最饱满的时刻,心里遽然抽紧。经傲本来是学表演的,所以她的装置作品有叙事性。声音是她作品中的常见元素,总有什么在发出声响,偶尔是一小段事先写好的曲子,大部分时候是无控制的撞击声;即便是不发声的装置,其中也常见乐器部件。它们不是被观看的对象,而是活跃的挑衅者,在空间里刺激人的神经。想象一件光滑流畅的玻璃钢雕塑,你会联想到工厂机器有序的动作,但看着经傲的作品,你的眼前会出现她围着这件作品左右摆弄的残影,这就是她说的“让作品与身体的过程发生关系”。
经傲,隐藏的权利,2023,铁、铜、玻璃钢,186×120×140cm,图片由艺术家及魔金石空间提供
经傲,一种比喻,2023,石头、木板、陶瓷、树枝,80×27×28.5cm,图片由艺术家及魔金石空间提供
工作室院子里随意摆放着一个银色的装置,是一排大小不一的金属扁块组成的螺旋隧道,随意扔一个木球上去,木球在重力的作用下沿着隧道滚过,发出一串音乐,像扬琴演奏。经傲说这是委任作品,更强调互动性,自己做的东西不会这么有确定性。
经傲属于某种“生命体验型”艺术家,虽然并不存在这么一种类型。她很少质问自己在想什么,为什么想,而是跟随直觉,把一段时间内的情绪感受在作品中做一种爆发式的呈现。所以,她不认为艺术是可以一件可以单独拎出来的东西,艺术就是生命本身。她从小就喜欢捡破烂儿,什么也舍不得丢,什么都爱买,于是就形成了当前工作室那样的状态。她还有一台烧陶电窑,不时就烧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出来,加入工作室陈列。每天她巡视一遍这些素材,听听哪一件在对自己说话,就从哪一件开始做创作。此次筹备展览时,经傲尽管画了一点草图给空间“交差”,实际上却绝对没遵循最初的设计。她说自己的创作过程就是“直接干”:“我可能了解这一个铃铛最后要用什么状态发声,但除此之外都没想过,边做边看,做了再说。”就像在英国那几年毫不设限,漫无目的地行走,不管遇见什么岔路,最终总有出口,总会到达某个地方。
我不禁联想到如今正热的 City Walk,在每一个节点的都小心确认过的路线上,城市漫步者的步伐精确而谨慎。与之相比,经傲走法有点野人的特质。她不喜欢遵循理论的路径,而喜欢从无到有的那个过程。
经傲,一个蒜一个坑,2023,木头、铜、琴弦、铁、陶瓷、朱砂珠,60×40×100cm,图片由艺术家及魔金石空间提供
经傲,一粒豌豆大小的糖珠,2023,铜、皂角刺、陶瓷、铁、朱砂珠,24×22×18cm,图片由艺术家及魔金石空间提供
但跟我们大部分人相同,经傲从小接受的是按部就班和守序的教育。学画画练基本功时,“画得简直太 TM 像了”,以至于拿出一件东西来就能像复印机一样不假思索地画出来。转折点出现在一次创意课上,经傲发现了自己在可以自由发挥时,却不知道该画什么。“同学们的画面都很飞,我脑子里却空空如也,”经傲说。之后她就开始逃课,乱画,被老师以数学不及格为由劝退,最终到了英国。
说起来,英国不是一个典型的让人放飞自我的目的地,也许留学这段经历对于经傲的意义在于,逼她回到自己的世界。艺术实践上,她有机会把什么“烂七八糟的”都尝试了一遍,但却不知道为啥要做艺术;人也陷入自闭,自己跟自己玩。经傲说去英国前她是不会思考的,昨天的事今天就忘;但在留学的大量独处时间里,她应该不得不想了很多事。当时她做过一个行为作品,用陶瓷制作了二百多个空心鹅卵石,表面画上以假乱真的纹路,一堆一堆地放在路边,看上去与其他石头并无二致,只有拿起来时才发现完全不一样。当时,经傲慢慢的开始对纯天然物品感兴趣了,圆溜溜的鹅卵石出自大自然之手,但陶土也是天然材料,后者却需要成为某一种形状。成为一只杯子的陶土和成为一个假鹅卵石回到地面上的陶土,哪个更接近陶土的本质?哪个更加人工?她当时未必这样想过,但从后面的实践中不难得知,经傲在纯天然和高度控制的坐标系上寻找自己的位置。
如今经傲意识到,她不是一个能自由释放原始天性并以此为满足的人。让她完全像文明社会之外的人那听凭样兴之所至,信马由缰,再展示给众人,也是一种强迫表演。聊天时,经傲提到了健身房里的“动感单车”,做大崩溃状。我想这一健身项目刺激到经傲的点在于,它用一种过度伪装的姿态表演天性释放,说白了就是假嗨。“这说服不了我,”她说。她以前也试过用作曲和写歌来作为表达手段,但她认为无论心理多么难受,都不能直接暴露甚至煽动这种难受,而要把它转化成一种中性的叙事。不加转化地自我沉溺,用她的话来说,就是一种滥情。她在艺术中寻找的也是这一种恰如其分的转化。
而“高度控制”的例子除了多年的绘画专业学习,也包括她学过的各种乐器:钢琴,电子琴,吉他,贝斯……比起这些完善的乐器,她更喜欢一些像是临时组装起来的无名乐器,比如两个竹片中间加一根弦组成的怪东西。它喜欢这些乐器不可控的声音,那种就地取材的状态,就像削尖了木头打猎一样原始而机智,也给偶然留下了更多的余地。换句话说,相对于享受人类文明的高级成果,再把它一步步推向技艺的极致,经傲似乎更喜欢亲自劳动,哪怕样貌粗犷。她在作品里最爱做的一件事之一,就是“解构”乐器。用来做拉弓的马毛,小提琴托,琴弦等乐器零件常常被她当成创作材料,形成一些奇奇怪怪的乐器,而最后发出声音的,往往是铃铛这种称不上乐器的东西。在工作室,她当场批评了自己的一件旧作。“太刻意了,每个地方怎么发声都算好了,真让人尴尬,”她说。
经傲在工作室小院里,左边是一个放大的小提琴托,右边是一件能发出扬琴般声音的装置作品,摄影:宛超凡
那次行为艺术作品中二百多个陶瓷鹅卵石,衍生出一批圆圆的陶瓷的铃铛,成为了经傲第一件声音装置作品,她的创作方向也从此时开始显露:物理撞击的声音,材料的结合,以及身体过程的参与。她也终于认同了艺术这种表达语言,院子里发芽的山药,尖尖的皂角刺,弹簧,随手捏的泥巴……各种东西都可能会在某个时刻跟她产生共振,成为表达的素材。这样的一个过程有点像占卜,用身体去探测万事万物的能量,这也是她清楚自己以及与世界发生关系的方式。“说白了,作为人要生存,还是需要一点意义。我不想虚度。慢慢的发现,艺术是一种提出问题的好方式,能让我更深地认识自己。恰好我在艺术上可能还有点天赋,能坐得住,那就是它了,”经傲说。
对了,她的作品题目也听命于“偶然”,随手翻开一本书,选到一个词组,将之赋予一件作品。带着这个题目去看这件作品,竟然觉得颇为贴切,可能这就是“偶然”的魔法。
经傲,妖魔药丸,2023,陶瓷、铁丝、泥 ,23×27×25cm,图片由艺术家及魔金石空间提供
看着经傲在工作室上下两层数不清的东西和三只猫之间恰得其所的状态,我觉得她进入了一个相当好的阶段。可能是有意挑战,我问她,以自己的感受为创作动力,会不会有一天才思枯竭,陷入麻木,要不要一个理性框架,让创作的生长有迹可循?她想了想说,理性与感性并非割裂对立的状态,她并没有完全拒绝理性,而所谓的“麻木”也是一种感受。回头我又想了一下自己的问题,拥抱偶然是一种非常有勇气的状态,要一直运用自己的感受力,而感受力或许不会像刀刃一样越用越钝,而会像水晶球一样越擦越亮。
展览“经傲:一个蒜一个坑”将在北京魔金石空间展出至 2023 年 9 月 2 日。